抗战飞官闫宝森自述
□ 简兆麟
我叫闫宝森,1919年出生在河南偃城一个农民家庭。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上心,1938年底,尽管家乡已沦入日寇之手,学校也几度搬迁,我仍然顺利地从迁至许昌五区的农专毕业。39年初,经表兄介绍,受聘许昌慈幼院工作,担任初中一年级导师及小学六年级级任老师。我是典型的投笔从戎,这年十二月,三民主义青年团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招收第十七期学生,我与五年级级任老师祝敬忠报考,两人都被录取。它就是著名的黄埔军校,设在距重庆不远的合川。我编入笫二十总队,又称特别训练班,班主任为康泽,副主任施则凡。他姐姐施剑翘替父报仇,在佛堂射杀己退隐的军阀孙传芳,曾轰动一时。
军校生活的艰苦,训练的严苛,不是后辈儿孙可以想象的。预计军校毕业的时间是1942年的3月,但早在头年10月,就已开始毕业后的工作分发,我与其他21位同大队的同学,将加入新成立在重庆复兴关的中央训练团,团长是原赣南专员蒋经国。但就在这期间,发生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空军官校十五期飞行军官班招生,报考应试两百人,录取十一人,我是其中之一。三月军校举行毕业典礼时,我是加入空军后,才正式从陆军军校毕业的。毕业时得到一把佩剑,上有蒋中正赠、成功成仁等字样。
1941年12月10日,我穿着崭新的军装向空军报到,便马不停蹄地接受飞行初级训练。从特训班转入空军的11人,这个阶段仅我一人完成学业,其余的停飞或转业。之后到昆明巫家坝受中级飞行训练。在昆明四个月,当时珍珠港事变已经爆发,美日已正式宣战,国内汽油严重短缺,所以空军飞行训练尽量改往美国。我们这批空军赴美受训者九十二人,随同领队范光华少校,翻译官钟达山少尉,于9月20日搭乘军用机飞越喜马拉雅山著名的驼峰,到达印度东部大城加尔各答。一周后,搭火车西行横跨印度大陆抵达卡拉奇。在这儿等船一个月,终于乘上英国当时最大的一艘军舰,该舰被派前来接运英军。原来这批英军在缅甸遭受日军包围,刚被中国远征军解救出来。我们因此沾光,在船上生活得很好,与英军相处也颇为融洽。经过一周航行,船横渡印度洋,到达非洲东南角落的海港德本。军舰在这里补给停留一个星期,可以登岸活动。当时这里是荷兰属地,德本华侨闻知祖国空军到来,登舰邀请我们这群飞行学员,到当地一家酒店晚宴。国破家亡,虽远隔重洋,大家在这里相见如见亲人。席间,听到当地政府歧视有色人种,诸多立法限制华人行动。宴会散席,我们这群学员借着酒意起哄,分批攻打跳舞厅,电影院,理发店。凡不接待有色人种的地方,即武力加以破坏,又打,又砸,又摔。门窗,桌椅,各种设施用具,见什么砸什么,呼喊、厉声质问业主:凭什么不准我们中国人进来?在攻打舞厅时,遇上一群同船英国兵,他们知情后也加入战斗。或许是要借此报答缅甸的救命之恩,英国兵对前来弹压的荷兰警察说:“这些盟军应该得到和我们一样的同等待遇。”这场打砸抗议一直闹到深夜。三天后,当地报纸登载政府发布的命令:从即日起取消对有色人种不公平的限制。华侨专门为此召开庆祝会,我们受追捧,同船的英国盟军与当地的警政首长也应邀参加。
我们于1943年元旦在纽约登岸,曾多次转徙训练场地,中级班训练结业后,分轰炸飞行和战斗飞行两科参加高级飞行训练。我属轰炸飞行科,10月1日,来自中国、美国、法国等国的学生,在威廉士机场举行联合毕业典礼,我担任中国队的掌旗官。接着完成军官见习教育,1944年元月,我结束在美训练。回国途中,奉命留在卡拉奇,帮助刚到这儿的中国空军第二大队第九中队进行飞行训练和作战训练,总算为祖国的抗日战争作出了直接的贡献。
我第一次直接参加对日战斗,是在1945年的3月16日,驾驶B—25轰炸机轰炸湖北老河口会战中的日军坦克部队。轰炸机群自四川梁山起飞,当时天雨,在云层上飞行两小时后到达老河口,看见公路上日军坦克约三十辆,集约编队向我方阵地进攻。这正是我机要攻击的目标,轰炸机群立即分成若干小组,准备进入目标投弹。日军见我机来袭,很快散开,梯形队伍换成圆形防御阵营。事实上,日军早有防范,分散、圆形单线的目标难于攻击。但我哪顾得了那么多,我将飞机猛降到一千公尺的高度时开始投弹。机上挂有23枚百磅空爆杀伤弹,在刹那间飞向日军坦克。硝烟尘土腾起的同时,日军的高射机枪群密集开火,天空迸闪着朵朵白烟。突然,我瞥见飞机右发动机油管往机舱喷油,在我拔升飞机躲避敌弹时,发动机的马力时有时无,飞机左右摇摆。再一细看,发现座舱内有若干弹孔,证实我的飞机已经中弹。我攻击投弹时冲得太低了!
这时飞机已不能爬高。回梁山,要飞过八千尺高的巫山,到稍近一点的陕西安康机场,也要五千公尺高度。在飞回机场己不可能的情况下,我决心尽量西飞,希望离开日本占领区越远越好。我果断地将右发动机关闭,以免汽油流光,那将无法飞行。飞机沿着汉水西飞,事实上是一种极不稳定的低空滑行,前方地面出现一个城镇,应该是叫均县的地方,座落在汉水边上。城外的河滩还称得上宽阔,也只有这块地面略显平顺,稍远,瞥见水流出的山谷已被云雾遮掩,这时我已别无选择,只有立刻迫降河滩。一阵剧烈的颠簸,那片坚实平斜的沙滩接纳了我们。但机组成员却本能地紧张起来,这里是交战地区,万一落降日军阵地,后果我们都不敢想象下去。果然,飞机似乎刚稳住,一队持枪士兵奔跑前来。机组本当三人,现在只剩两人,我让上炮塔射击士立刻就位准备战斗,自已也掏出手枪,朝来人呼喊:“来者若为国军,请放下武器。”对方应声放下武器后,我让他们的首脑来到机前,双方经过一阵沟通,来人为我们雇船过汉水,又拦下一辆军车送我们进城。
进城后,又将我们移送第五战区司令刘峙将军的指挥所,刘将军亲自打电话到空军第三大队安康指挥所,与航委会副主任王叔铭联系。王请刘将军就地予以关照,如果方便,将我们送往安康。当晚,我在指挥所得到消息,日军随时有可能突破我方防线,深入到均县一带。特别是日军小股山地突击队,有可能突如其来偷袭指挥所。新四军五师的一支队伍,也在向飞机降落的地点靠近。这一夜,我辗转难眠,担心极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电话报请长官部,为避免日军窃取B—25轰炸机机密,请批准立即将该机烧毁,获得同意。这里要说说B—25,它是当时最优秀、也是二战期间最优秀的轰炸机,1943年8月开始加入中国战场。三人座,双引擎,机身两侧装有四挺勃朗宁05英寸机枪,机头两挺机枪安装在活动底座上。飞机的背部、尾部、腰部三炮塔各装机枪两挺,炸弹舱中最高可携带1361公斤即三千磅炸弹。因其具有足够的载弹量与对地扫射火力,主要用来打击日军交通线、补给线与大规模地面作战。它是现阶段日军最想获得的高度机密。
我们很快搭乘派出的交通工具,来到迫降现场。亲手毁坏这般贵重的设施,烧掉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救下来的飞机,那种难受心情,真是如丧亲人。我们登上飞机,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还数了一下弹孔数目,居然有161个之多,机上无人中弹,实在是托天之幸。不过机上还是出了一名伤员,就是后舱射击士兼通讯员汪赐福。在飞机中弹后摇晃期间,他认为已无希望,还是逃命要紧,于是从后逃生门跳伞出去,结果跌伤了腿,被农民救起,用担架送到县城归队。我们在县政府招待所住了五天,才一路奔波回到梁山。我获得记功嘉奖并休假十天,首次出征就在这样一番惊险、痛惜中圆满结束。
四月间某次出击,轰炸平汉铁路上的孝感铁桥,阻止日军补给运输。我驾驶的B—25机携有三枚一千磅炸弹,低空投弹时,飞机剧烈震动了一下,但查不出原因。飞回梁山机场降落后,美军情报官史密斯中尉说:老兄的飞机中弹了。原来有一颗炮弹从左机舱进入,穿过我的椅垫下,又从右舱飞出,留下的弹孔直径有八英寸。又一次有惊无险。
四月十三日是个好天气,这次有中美两个国籍的几十个人参战。美军三中队一位指挥官讲了今天轰炸的目的地和目标物,大意是:侵犯豫南和鄂北的敌人,现在正饥渴地等待着他们后方的援助和接济,然而河南的黄河铁桥被我们炸断了,平汉铁道经我们连日轰炸,也不能使用了。因此,陇海线上从东运来的军火和给养,现在像阻塞住的水道一样被滞积在开封的车站上了。所以,我们今天的任务,是轰炸开封火车站。听到是这个任务,我的心口好像被击了一下,开封是河南首府,也算是我老家,今天我们要来轰炸老家了。然而,家乡沦陷有七年了,也就是说,家人与乡亲遭受敌人的蹂躏也已有七年了,要摧毁日本法西斯,替乡亲们报仇雪恨,除了用机枪和炸弹,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我们9架B—25机编队,由8架p—51战斗机掩护,先后自安康机场起飞。谁知升空不久,飞机就出现故障,引擎转数不对,速度上不去。后队左翼的位置难以保持,渐渐就落在了后面。我听引擎的声音,反复听,感觉还不是太要紧。去吧,不能轻易放弃这个作战的机会,去获取编队的胜利,积无数次小的胜利,才能获取战争最后的胜利。自己多加小心就是了,我拼命加速,尽量跟上机群。看见黄泛区了,看见方方正正的开封城了,日军的高射炮,在高空爆出了朵朵黑烟。但就在这时,飞机右发动机出现故障,点火不良,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发出连珠炮般的啪啪声,我又落在编队的后面了。前面的轰炸机开始俯冲,投弹,开封火车站顿时笼罩在一片浓烟与火光之中。得集中火力,才能给敌人更大的杀伤;出于安全的考虑,轰炸机不能脱离编队单飞,如果日机升空拦截,单机又没有战斗机掩护,后果不难想象。我拼死加足马力,作为轰炸机编队的最后一员,不顾漫天开花的敌弹,也顾不得我现在是不是毫无掩护的单打独冲,便单机通过了火车站,投下了弹舱中的全部炸弹。在我的心目中,这是投得最准、给敌人以致命打击的几枚炸弹。
我的运气还真是不错,炸弹投下去了,反而飞机不往下沉了,发动机也正常了,返回基地,竟然还有一架轰炸机在我之后降落。事后的情报表明,当时我还真是单机投弹。尤其值得回味的是,在我们轰炸开封的时候,敌人有三十多架驱逐机,就在开封的东南角,我机盘旋时并没有发现,但他们还是躲得严严的不敢上来。士气振不起来了,他们眼见大势已去了。
同年八月,我分队四架B—25驻防湖南芷江机场,支援长沙会战。八一四空军节,在芷江城内有庆祝会,我们已提前得知日本投降的消息,庆祝会自然就通宵欢腾了。(作者为洪山民革党员)